如一-暗香晚风

目极千年事,心地一平原
(身体不好,请勿催更,谢谢大家)

【但求疼|露中】13

苏联援华物理教师露x中国中学学生耀

避雷预警:年上,两人有十岁年龄差,初相识的时候露25岁,耀15岁,耀未成年

(相识年龄并不代表两人感情线产生年龄,请勿出警❌)

半架空,两位主角没有任何历史原型,本故事发生的地点并不真实存在,所有人名均为虚构杜撰。

伊万老师开窍啦,这个窍开得可谓是一鸣惊人(所以写爆字数了,大家久等了)

这章真的挺抓马的。


又是一年王耀的生日,这天放学后伊万把王耀约到学校的后山坡,王耀知道他大约又有什么东西要送给自己,眼睛笑得弯弯的看着他,歪着头问他:“今年送什么?”

伊万笑了一下,从身后拿出那把口琴来递给他:“十七岁快乐。”

王耀没想到他舍得把口琴送给自己,愣了一下才欢喜地接过来,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调皮地看着他,眼里有狡黠一闪而过:“不是说今年去赶集的时候给我买吗?怎么最后把自己的口琴送我了?”

伊万含笑看着他,解释道:“当然没忘了日子——上礼拜去赶集的时候瞧了,只是逛了一圈,东西都没什么新意,拿来送你总觉得敷衍了些,最后什么都没买,想起你之前口琴已经吹得很好了,便干脆把它送给你,以后你自己想练习时也方便些。”他顿了顿,又扬眉笑道:“一晃儿又好些日子没练过了,也不知你生疏了没有,吹一首给我听听?”

王耀笑着应了声好,就把口琴放到唇边,伊万也在草坪上躺下来,身姿很舒展,胳膊枕在脑后,放松地闭上了眼,秋风吹动他奶白色的头发,拂过他的鼻尖,王耀看着他的侧脸出神片刻,被伊万唤了一声,“怎么了?”

王耀回过神,目光闪烁地移开眼,“没什么。”

他低下头去,嘴唇轻轻贴上口琴,口琴上仿佛还残留着谁的余温,像是隔空吻过谁的唇。

悠扬的口琴声响起,又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老师。”

“嗯?”

“……你头发长了,我一会儿给你剪剪吧。”

“好。”


他好像突然开始想要长高了。

他开始在家里给春燕记录身高的柱子上用刻刀刻下一道又一道划痕,十七岁的男孩抽个子,野草一样肆意又蓬勃地疯长,拼尽全力地向上,夜晚他因生长痛难以入眠,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以破茧前的蝶一样的姿态,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里,身旁的春燕睡得很熟,他一个人咬着牙,独自承受着这场漫长而疼痛的成长。

但伊万总会在每一个他从高处坠落的梦境里接住他。


日子不知不觉间一天天过去。又一场秋雨过后,清水河畔的泥岸好似一块浸泡了雨水的海绵,被泡得发软,就连河边一棵五十年树龄的大树也歪倒了下来,树根被拽出了泥土,犹如一颗拔落的牙齿,它大限未到,就已经倾覆了。吴村长站在河岸上,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过来,把这错杂纠缠的树干和枝杈锯成了一段段柴火,挨家挨户分了一捆,他看着小伙子赤着上身干活,在一旁唉声叹气地看着清水河发愁。

人们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但今年秋天的雨水……似乎太多了。

天仿佛被人捅了个窟窿,清水河的河水不再清澈了,在河岸上的泥沙被一层层冲刮下来之后,它开始变得浑浊,连着下了几天雨后,水位一天天升高,水流也一天比一天更湍急了,冲荡拍打着河岸,水面不复往日的平静,偶尔甚至能看到漩涡。

刘书记又开始到挨家挨户通知,叮嘱乡亲们都千万把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看好了,别再到清水河边摸鱼玩水了,万一哪天被冲跑了,找都找不回来,一连几日,嗓子都说哑了。


终于,吴村长找来了刘书记和村里的几位老人,在清水河边开了个会。

他忧虑地看着日渐湍急的河水,心事重重地开了口:“雨再这么下下去,清水河的水位不断升高,泥堤防不住大水,一定会被冲垮的。”

另一位有年纪的,经历过大水的老人拈着胡须点头,缓缓道:“到那时候,先不说农田和房子,晾谷场和谷仓肯定会被淹,粮食一旦被水泡了,几天就会发霉,真到了那个时候,就全完了。”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附和起来,他们讨论时,刘长安始终站在一旁盯着河水一言不发,吴村长望向他,“老刘,你怎么看。”

刘长安抬眼,沉声道:“动员全村准备拦水的沙袋,dǎng员先上,20岁以上的年轻人跟上,如果人手再不足,就叫男人们都顶上,有一个算一个,女人们在村里搭棚屋,统一供饭。”

他说得短促有力,声音中有种能够让人安定下来的沉稳,望向清水河的目光异常坚定。

“我们准备抗洪。”


刘书记对这次抗洪的动员口令是“防患未然,把损失降到最低”,他向村民陈明利害,全村人都积极地响应,年轻人不消说,个个干劲十足,参与到了加固河堤的工作中,就连金大爷都跃跃欲试,奈何他这把年纪,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硬是让人给劝回去搞后勤,负责给小伙子们送饭了,而伊万自然也不例外,每天都跟着他们一起搬沙袋,吴村长起初也劝过他,说这些事他们还应付得来,太劳累他了,而伊万只是摇摇头,蹲下身,示意吴村长把一旁的沙袋扛到他肩上去。

雨一直没有停,水位仍在上升,吴村长他们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不过所幸他们早早便开始加固河堤,所以还不至于太吃力。

谁也没想到的是,加固河堤的工作进行到第三天,王耀带着李贺东和他们学校的七八个男孩子来了。

他们是来帮忙的。

在他们说明来意后,吴村长还没来得及说话,哪想刚刚才放下沙袋的伊万却先他一步上前喝道:“你们这是胡闹,赶紧回家去!这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

而王耀这时却不像平时般听话了,他皱着眉道:“我不是孩子了。”

李贺东也站在他身后附和道:“是啊,我们来都是和家里大人说过的,他们也都同意了,不会添乱的。”

伊万没想到他会反驳自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即近乎愤怒地道:“王耀,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这一声把其他人都吓住了——他们从未见过伊万如此生气的模样,他平时虽然看着冷淡,但其实待他们很温和,几乎没对他们发过火,连伊万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这股莫名的火气究竟从何而来,他仿佛只是预知般地感受到了一些正在改变的事,而他本能地抗拒这种改变。

然而面对伊万的怒喝,王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闹着玩。”

他说得很轻,语气却很坚定。

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像某种无声的对峙。

半晌,王耀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我总不能永远做你身后的孩子吧。”


最后还是吴村长出了面。

“让孩子们留下吧。”他对伊万道。

“我们现在的确缺人手。”他顿了顿,接着道:“何况这也是他们的家,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孩子们想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伊万沉默了,他不再说话,吴村长走上前,拍了拍王耀的肩膀,眼中情绪有欣慰,也有担忧,他扶着王耀的肩头,扫视了一圈围在他身边的、热忱勇敢的年轻人,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但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不要逞能,你们还年轻……有任何危险,由我们来顶。”

王耀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吴村长,落在伊万身上。

而伊万别过头,错过了他望向自己的,深深的目光。


大雨下到第六天的时候,河堤上的人群已经出现了呕吐的现象,还有一些人体力不支,累昏了过去,还有些人受了伤。吴村长叫人把他们抬到了先前搭建的棚屋休养,由小吴姐姐照顾,而更多的人留在河堤上,继续坚持下去,和王耀一起来的其他人也已经渐渐因为各种原因被抬去了棚屋,只剩下他一个。因为人手不足,能够轮换倒班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连夜里都囫囵睡在河岸边,枕着滔滔的水声入眠,晚上,搬了一天沙袋的王耀筋疲力竭地靠在树干上,不顾还酸疼的小腿,沉沉地昏睡了过去,他的指腹已经泡得发白发皱,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伊万站在他身前,借着星光看王耀的睡颜——他睡得很浅,眉心还微微皱着,不知道是否在梦中还在担心着水势,乌黑的长发从额际垂下,他微微颔首,下巴一点一点,偶尔会突然如惊悸般挺直身躯,但片刻后,脑袋便又低低垂落下去。

确实是累极了的模样。

伊万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不忍看他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警醒坐直,在王耀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扶住王耀的脑袋,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上,王耀在他肩上无意识地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便不再动弹,沉沉睡去。

伊万静静看着他安静睡着的模样,心里很软,又有几分莫名的酸涩,这几天他们忙于加固河堤,几乎没有说过话,伊万想起他们前几日的争吵,想起他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顿说的那句“我从来都没有闹着玩”,只觉得五味杂陈,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而王耀在第二天醒来时,他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只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披上的外套,仿佛还带着谁留下的余温,而伊万扛着沙袋的背影已经忙碌在远处了。


没有人知道春燕为什么会出现在河岸上。

她小心翼翼,摇摇晃晃地走在湿滑的小路上,手里还抱着一个铁饭盒,也许她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哥哥了,有些担心,才想跑来给哥哥送饭,偷偷看看哥哥,也许因为棚屋里所有人都在忙着照顾伤员和病号,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还不到人腰高的小小的女孩,总之,她偷偷地溜了出来,而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失足掉下了河。

当时正是中午,乡亲们正在岸上吃饭,也不知是谁眼尖,喊了一句“诶,河心怎么有个娃娃”,大家忙都站到岸边去看,有人认出来,惊道:“这不是小王家的春燕吗?”王耀正在伊万那里领午饭,听见这一声,两人同时一怔,伊万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欲拦,“你别冲动,我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乡亲话音刚落,王耀就立刻扔下饭盒,转身冲向了河边,岸上的乡亲们还在忙着寻长树枝和木棍去够春燕,却听“噗通”一声——王耀已经跑至岸边,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清水河,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没有人来得及阻拦他,下一秒伊万就紧接着冲到了岸边,“王耀!危险!快回来!”

正是浪最急的时候,然而王耀却对满岸的呼唤充耳不闻,仍然奋力地向还在挣扎的,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的春燕游去,他感到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在水浪的冲击中,他几乎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浪打在他的脸上,砸进他眼里,他只能用力地睁开眼向前游,中途呛了好几口水,终于赶在春燕被冲走游到了河心,把她一把捞进了肘弯,胡乱抹了把脸,又护着她在水浪的冲击中艰难地往岸边游。

而这时伊万已经不管不顾地跪在岸边,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看起来恨不得自己也跳进河里,他一手握着一根乡亲们寻来的长树枝,另一手展臂伸向王耀,又一阵巨浪呼啸而来,伊万急道:“王耀!你把手给我!”

王耀带着春燕,原本阻力就大,还要护着她不被冲走,一只手不能划水,游得比刚才还困难,中途一度被冲偏了方向,在水里浮浮沉沉,又看不清,手抓空了几次,才艰难地抓住了木棍的末端,在他抓住的瞬间,乡亲们就开始试着把他们往岸上拖,然而水流太急,冲击力太大,他们临时新加高的岸上根本站不了那么多人,此刻更是因他们的动作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冲垮,塌下来一块,所有人都要掉进水里,幸亏刘书记及时发现,高声叫他们赶紧散开来了,伊万看着逼得越来越近的浪,简直心急如焚,“把手给我!快!”

然而王耀只是拼命地摇头,他努力地在一下比一下更急更高的浪里把已经吓得连哭都不知道了的春燕托起来向前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救春燕。”

“我叫你把手给我!”

他的声音近乎是在恳求了,“老师,求你了。”

“救春燕。”

那一刻伊万忽然意识到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能放开抓着树枝的那只手,因为只要他一放开,他和春燕就会瞬间一起被浪冲走,吞没。

……但他的另一只手,揽着春燕。

浪头已经近在眼前,伊万看着那双祈求的眼睛,他咬了咬牙,猛地探身上前把春燕从王耀手里接了过来,几乎在同时,那根本就不够牢靠的树枝被冲断了,那一瞬王耀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然而下一秒一个浪峰就拍了下来,王耀瞬间就消失在了水中,那一刻伊万几乎什么都没想便要跟着跳下去,然而与此同时,他脚下踩着的那一小块饱经冲刷的土地也终于再也撑不住,塌了下去,几个人一起从身后死死抱住伊万的腰把他拖了回来,“伊万老师!不能跳!”“危险!”好不容易才把他拦下来,另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从一旁抬了沙袋过来,把那一块塌下去的地方堵上了。刘书记怕他再留在这儿出事,便把春燕推在他怀里,“伊万老师,你先带春燕去歇歇,这儿有我们呢,我跟你保证,只要一会儿浪头小下来,我立刻就带人去下游找小王,你别担心,好好照顾燕子。”说着对周围的人使眼色,他们一起工作这些年,早就有了默契,他一扭头,吴村长便会意,拽着还失魂落魄的伊万就往一旁走,把他一路送到妇女们为了给他们休息临时搭的棚屋里坐下来,才松了口气。

村里的医护本来就少,此刻担子几乎全压在了小吴姐姐一个人身上,她不但要忙着给伤者包扎,还得顾着炉子上给那些呕吐的病人煮的药,见伊万带着春燕进来先是惊喜,随后就看出他神情有异,愣了一下,转向吴村长担心地问道:“爹,伊万老师这是怎么了?”

吴村长折腾了这半日也累了,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摆了摆手示意她小点声,小吴姐姐后知后觉地掩了嘴,吴村长对她招招手,看起来仿佛已经累极了,他压低声音对女儿道:“刚才抗洪的时候,小王为了救燕子,自己掉下去了,被浪卷走了。”

“什么?!”小吴姐姐惊叫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小点声!”吴村长恨不得去捂女儿的嘴,“先别慌!你先把这一大一小看好,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小吴姐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事重重地略略点了点头,看了伊万一眼,眉宇间还是难掩忧色,忍不住追问道:“那小王……”

吴村长揉了揉眉心,“现在水太大了,我不能让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冒险……等水退下去吧,我多带些人到下游去找。”

小吴姐姐也蹙了眉,“但……那来得及吗?”

清水河上次发洪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过去那些失足被浪卷走了的孩子,后来一个都没能找到。

吴村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能尽力了……但愿老天保佑,让这水快点退了,也希望小王吉人天相……”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不忍再说下去,扶住了额头,声音听起来筋疲力尽,“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对得起他爹当年的托付……我到了地下也没脸见他爹……”

他看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小吴姐姐心疼地倒了碗水递过去,“爹,你先别想那么多了,喝点水吧。”

吴村长摇摇头,推开碗,“我回去了,老刘还在河上呢,他也几天没合过眼了,我不回去,怕他一个人周全不过来。”他站起身,又向伊万坐着的方向看了看,“照顾好他们俩——尤其燕子,孩子还小,别给吓着了。”

小吴姐姐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吴村长转身匆匆离开,她回过头,只见春燕坐在伊万膝上,大约还没从刚才险些被洪水冲走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向伊万比划了个手势,伊万此刻神情恍惚,怔怔地和她对视了半晌,却只是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出神,春燕又比划了两三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在问自己“哥哥呢”。


大概在那个风雪夜后,在她心里,伊万的出现,就意味着哥哥没事了。

在意识到春燕在问什么后,那一刻伊万怔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春燕的问题,他想自己辜负了这个年幼的孩子对他的信任,他想对春燕说对不起,这一次我没能救下你的哥哥,可他说不出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喉头,压在心上,比棉絮更轻,比铁块更重,他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他想试着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把嗓眼撕扯得更加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究竟是因为对春燕的不忍心,还是自己不愿意面对。

他就这样咬着唇默然地望着春燕,最后还是小吴姐姐走上前,强撑起笑脸对春燕柔声道:“老师累了,跟姐姐到别处玩,让他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春燕似懂非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这么久还没回来接自己,但还是听懂了那句“老师累了”,便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吴姐姐勉强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声“燕子真乖”,便从伊万怀里把春燕抱走了,她走出几步远,不放心地回头望去,见伊万果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叹了口气,抱着春燕进屋了。

伊万独自坐在那里,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他好像陷入了回忆的漩涡,周围的空间也扭曲了起来,他时而坐在板车上,看着王耀赤着脚向他跑过来;时而站在学校的门口,听见王耀回身对他喊,站在山坡向东望,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时而坐在他的宿舍里,王耀坐在他身旁,面前的本子是空白的,他脸红红的,慌乱去挡题目的手还伸在半空;时而站在稻田的艳阳下,他回过头,就看见王耀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握着稻杆,一滴晶莹的汗从他额头滚落下来,又恰好落在王耀的鼻尖,风吹起他的头发;时而耳边有北风呼啸,他背着王耀一步步踏过厚厚的积雪,王耀滚烫的额头贴在他的后颈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呢喃着对他说老师我好疼;时而被窗外忽然绽开的烟花吓了一跳,回头时却看见王耀抬着头望着自己,眉眼含笑,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里轻轻启唇,一字一顿地对他说,老师,新年快乐;时而好像又站在了舞台下,王耀站在台上,不同的是身上不再是女学生的戏服,也不再对着观众,而是定定地望着他,眼里好像有千百种情绪在涌动,不像是在念台词,却像是在对他说话,伊万有种莫名的感觉。

他感觉……王耀的眼睛,好像很难过,开口时却几乎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所有的爱情,没有什么分别,若是你爱恋……”

“一心去爱恋。”


这句话就如一个春日的惊雷般把他从回忆带回现实,与王耀相识以来历历在目的每一幕如潮水般从他身边褪去,他恍惚地抬眼环顾四周,周遭空无一人,坐在那里的仍然只有他自己。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王耀被浪卷走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水声滔滔,浪拍得很高,人声嘈杂,他没有听清那句话,只看见了王耀轻轻开合的嘴唇,他怔松片刻,下一秒王耀就被浪吞没,消失在了他视线里。

他回忆起王耀的那句唇语,他当时以为王耀说的是“谢谢你”,但其实不是的。

他在对伊万说,“对不起”。


伊万怔怔地想,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该道歉的明明是我。

是我没能救下你。


伊万的脖颈缓缓低了下去,他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掌心,他的头发被雨淋过,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遮住自己的眼睛,一滴水很快地从他的眼角滑落,又和雨水汇在一起,顺着他的下颌落在地上,再也看不见了。


傍晚时分,雨终于渐渐地小了,浪也渐渐不那么又高又急了,吴村长和刘书记几乎立刻组织了几队人分头到下游沿着河找王耀。本来吴村长担心伊万的精神状态,不想让他去,但无论他们说什么,伊万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显然是铁了心要跟他们一起去找,吴村长到底拗不过他,也怕再纠缠下去耽误了时间,最后只好叹了口气,带上他一起了。

他们举着火把,就这样从天亮一直找到了天黑。

半夜十二点他们才回村,小吴姐姐本来倚着门睡意朦胧地打哈欠,见他们回来,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急急上前问:“找到了吗?”

伊万低着头,没有说话,吴村长面色凝重地站在他身后,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

小吴姐姐的心也一下跌落在谷底,她喃喃着自语道:“怎么会……”

吴村长也叹了口气,“明天我再带着人去找找吧,今晚天太黑了,水也没完全退下去,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话虽这样说,但他们心里都知道,找了半天还没找到,已经过了最有希望救下王耀的时间,所谓的“明天再去”,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罢了。

伊万还是一言不发,吴村长岔开话,问道:“对了,春燕呢?这么晚了,睡了吗。”

小吴姐姐摇摇头,垂下眼,答道:“我哄过了,她今天一直很听话,刚才却怎么哄也不肯睡。她懂事,不哭也不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跟我比划着说要等哥哥……明明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是强撑着……恐怕她不看到哥哥,是不会睡的。”

她说完自己也默然,到底忍不住流泪,在一旁坐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去用手背擦眼角,喃喃着哽咽道:“这么好的两个孩子……怎么偏偏命这么苦呢。”

吴村长上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安慰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出门抽了根烟。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在所有人都以为王耀凶多吉少的时候,王耀居然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


王耀回到清水河村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天色尚溟濛,半亮未亮的时候,细雨蒙蒙。送他回来的是一位撑着船的老人,最初听见消息时,大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几遍才敢相信,王耀真的回来了,吴村长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亲自一路跑去了村口,向那老人当面郑重地道过谢,把王耀接了回来。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伊万在王耀被浪卷走时险些自己也跳下河去,后来更是无论别人怎么劝都要去下游找王耀,此刻听见王耀平安回来,在大家都在欢呼的时候,小吴姐姐却注意到,伊万的脸色,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他只在听见消息的那一瞬猛然抬起眼,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心火灼灼,然而那火焰却倏忽黯淡熄灭下去了,他很快又再次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和王耀失踪时几乎没什么区别,甚至没有什么喜色,他至始至终只是低着头,把所有的神情都尽数掩藏在头发投下的阴影下。

小吴姐姐愣了一下。

伊万不高兴么?

可是,为什么?

王耀回来,难道他不高兴么?那怎么可能?

那一刻小吴姐姐有种莫名的感觉,伊万脸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可她却觉得,他看起来简直绝望又痛苦,就好像是……清醒地预知了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却无法阻止它,只能无能为力地、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发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留在棚屋的大多是担心王耀,决定明早再跟吴村长一起去找的,此刻既然王耀已经平安回来了,他们自然也不必再在这里,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也影响病号和伤员的休息,于是他们高兴了一阵,便和小吴姐姐打了个招呼,纷纷离开了,唯有伊万始终没有离开,只沉默地坐在那里。

不多时,吴村长领着王耀回来了。王耀穿的是老人孙子留在船上的衣服,所以袖口短了一截,怀里抱着一团自己的衣服,鞋早已经不知道被浪冲到哪儿去了,吴村长接他回来时想把自己的鞋让给他穿,他以鞋子大了走路不方便为由回绝了,此刻还赤着脚。他大约是冻着了,脸色苍白得像白纸一样,即使咬着自己微微发紫的嘴唇也抑制不住发抖,头发还没干,一绺一绺地贴在后颈上,散落在肩头,看起来狼狈极了。

“小王回来了?!”小吴姐姐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见了他这模样就心疼,忙跑上前把一条早就准备好的薄毯披在他身上,紧紧裹住了他还在发抖的身子,以指为梳把他散乱的头发抚到脑后,满眼的不忍和怜惜,“好孩子……受苦了。”她还不知道王耀回来的经过,只喃喃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怎么回来的?”

还不等王耀回答,吴村长便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小王机灵着呢。他被浪卷进去之后,一直在闭气,不让自己呛太多水进去,浪头过去之后他就拼命浮到了水上,努力往岸边靠,小王水性已经算好的了,奈何水实在太急,他始终没能游过去,在河里漂了一段时间,这一漂就漂到北英村去了,说来这孩子也真是命大……他被冲到下游的时候,被水里的一块石头砸了脑袋,当时就昏过去了,本来凶险得很,谁想北英村的邓老爷子刚巧正在水上撑船捞鱼,老爷子打鱼这么多年,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水面上漂着个后脑勺,细细一看竟是个娃娃,立刻撑船过去把他捞上了船,一直照顾到他醒过来,又问了他住在哪儿,一路把他送回来的。”吴村长说到这里,还有几分惊魂未定的后怕,“今天真是多亏了邓老爷子——因为大水,家里人担心他,他其实也已经几天没有出船打过鱼了,不知道怎么,偏偏是今天出了船。要是没有他,小王恐怕就真回不来了。”

“爹,人都好端端地回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小吴姐姐皱了眉,“你快回家歇歇去,妈还等着你呢,你都一夜没合眼了,明儿还有的忙呢。”小吴姐姐说着就推他出去,回来又紧了紧王耀裹着的毯子,温声道:“饿不饿?姐姐去给你盛碗粥喝,暖暖身子吧。”

“不用了。”王耀摇摇头,终于开了口,“我在船上喝过邓爷爷炖的鱼汤了,现在不饿,姐姐别忙了,也歇歇吧。”

小吴姐姐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我怎么忘了,春燕还等着你呢,这孩子担心你,连觉都不肯睡,刚才终于撑不住睡过去了,梦里眉头还皱着呢……还好你回来了,你等着,我这就叫她去,让她看看你,也好让她放心。”说着就回身匆匆走进屋里去推春燕,只隐隐约约听见她低低地对春燕说“哥哥回来了”的声音。

在那一刻,屋里终于只剩下伊万和王耀两个人。王耀静静地抬眼,望向伊万坐着的方向,而伊万也在看着他,不知已经看了多长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只定定地、专注地望着对方,仿佛世界上一切其他的人和事都不存在了一样。棚屋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炉子上炖着药的罐子里药“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在那个瞬间,他们四目相对,视线交错,久久地注视着彼此,他们的神情都那样平静,然而有某种东西在他们周身疯狂地涌动,他们完全地坠入了对方的眼睛里,怔松、清醒、惶然、分离、死亡、幸福、希望、靠近、回避、欺骗、怀疑、信任、依赖、失望、损毁、执念……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是他们仿佛把一切都在那一瞬说尽了。


而这时春燕从屋里冲了出来,她一头扑进了王耀的怀里,她哭不出声来,哑了的人,连撕心裂肺起来都是安静的,可是她的眼泪几乎瞬间就把王耀衣服的下摆打湿了,她的小手紧紧地抓住王耀的衣服,像是生怕再失去哥哥一样。

她要和王耀在一起。

哥哥活着,她就跟哥哥一起活着,哥哥死了,她就和哥哥一起死了,她什么也不怕,只怕哥哥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王耀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摸着她的后脑,耐心地轻声安抚她,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哥哥没事了,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而伊万站起身,走了出去,他的样子看起来筋疲力尽。他始终没有开口,在王耀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脚步也停顿了刹那,在那一刻他也许想停下来说些什么,但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

他离开了棚屋。

而王耀低垂着眼,他抱着怀里仍在哭泣的妹妹留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挽留,而和伊万近乎逃离的仓皇相比,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


——伊万知道了。

他在伊万望向自己的目光中读出了答案,他在心里静静地想着,却意外的没有什么情绪,那一刻他没有秘密被揭穿和被窥破的惶恐,反而有一种终于不必再瞒下去了的解脱与释然,他感到自己空前的冷静,他甚至在这冷静中感到了一种另类的幸福——就好像一个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的犯人,在终于听到了宣判他死刑的日期后,嘴角扬起的微笑。


伊万回到学校,他径直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了下来。

在床上,在黑暗中,他看不到自己发红的脸颊,白天他用理智笼罩住了激情,到晚上才允许它闪烁微光。

我该去西伯利亚做苦役犯……不,我该被枪毙,伊万·布拉金斯基,你真该为你的心、你的情感感到羞愧!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简直被硬生生撕扯成了两半,漂浮在空中,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挣扎的躯壳。一半在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的寡廉鲜耻,另一半则痛苦地把脸埋在手掌里,接受着无所不在的指责,他的脑子里混乱得像是有一万个人在争吵,脸烫得惊人。

你这个该死的坏人……你怎么能对他生出这种心思!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在犯罪?他比你小了十岁!他还是个孩子……他那么依赖你,他用他的一切信任你,这本该是你一生中能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你却利用他的信任诱惑他,居然还要他为此而道歉?……你是他的老师,他是你的学生!他是王耀!

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一切都脱轨了。

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迟钝与木讷,他与灾难的种子朝夕相处,却熟视无睹,充耳不闻,甚至亲自助长它的发生,直到灭顶时才后知后觉,于事无补。他像一台运行了错误程序的机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调到最高转速运作,却无力阻止,过热的外壳上,只要再过一刻钟,熔化的金属就会滴落。他徒劳地把理性的冷水泼在红热的外壳上,却一碰上去就变成了水蒸气,一缕缕的白烟上升,消失无踪,再也看不见了。

他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地把脸埋进枕头里。然而他闭上眼睛,王耀的身影就浮现在他眼前,他看见王耀那双久久望着自己的悲哀的眼睛;他堵住耳朵,却听见王耀用一声又一声“老师”呼唤他,对自己说对不起;他捂住嘴巴,对王耀的回应却不受他控制地从心脏深处传来,声音震耳欲聋;他终于绝望了,他闭气,想用自己的窒息与死亡阻止和终结这一切,他感到呼吸艰难,然而有人在他溺亡前潜入深海将他打捞起,那人的发梢拂过他鼻翼,熟悉得就像被阳光晒过的空气。

哪里都没有王耀,但哪里都是王耀。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洪水停止了。

但他的心被淹没了。

TBC



这章我写得自己都要难过死了,好想跳过这一段直接写他们两个结婚(迎风流泪)

耀被浪卷走前对露说对不起是因为他逼着露救了春燕而不是自己,他知道如果伊万因此没能救下自己一定会为这个选择痛苦一辈子,他的请求让伊万难过了,他对此很抱歉,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只能对伊万说,对不起。

露中的开窍都是在意识到自己失去对方的那一刻,如果没有这场洪水,因为师生这层关系,伊万也许永远都不会,也不会允许自己把他对王耀的感情往这方面想,就像他过去也并非完全不明白耀对自己的心意,只是长期以来他都刻意地视而不见了。

但人在面对分别时,往往会暴露并被迫直面自己的内心,意识到自己最珍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为什么痛苦?

因为他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

陪伴是真的,呵护是真的,心动是真的,他情之所钟,难自禁。

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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