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暗香晚风

目极千年事,心地一平原
(身体不好,请勿催更,谢谢大家)

【余烬|露中】完结章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AU ,世界观及设定均来自原作。

警员露x仿生人耀


开始前先和大家道个歉,这个月是我的期末月,复习压力很大,每天只能忙里偷闲写一千字更新,所以这章拖了很久,请大家见谅🙏

【27】

只是一想到你,我就小了,轻了 

如一颗狗尾草怀抱永恒的陌生摇晃 

我无法告诉你:我对这个世界的对抗和妥协里 

你都在 

所以我还是无法适从 

无法给这切肤之痛的心思一份交代 

只是一想到你,世界在明亮的光晕里倒退 

一些我们以为永恒的,包括时间 

都不堪一击 

我哭。但是我信任这样的短暂 

因为你也在这样的短暂里 

急匆匆地把你土地的一平方米 

掏给我 

【28】

“这世上任何一座囚牢,爱都能破门而出。”

——王尔德




伊万·布拉金斯基的公审日期,定在了这一年的12月1日。

由于这一次的案件死亡人数之众和影响之恶劣,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一口咬定这是“涉及全人类安危”的大力宣传之下,苏联确实无法再如上一次般“关起门来”对伊万犯下的罪名讳莫如深,不得不答应了由国际法庭强势地提出要派出四位法官代表来到莫斯科共同参与审判的要求,并同意将公审的全过程通过网络向全球直播。

伊万在小木屋里被找到时,身体已经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路上治疗条件又差,警员们几乎是靠着一剂又一剂营养针才勉强把他带回莫斯科的,然而即使这样,也没有任何人能从他身边把那个仿生人的尸体带走,仿佛他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只剩下这个了一般。

在醒来后,他拒绝在开庭之前对自己和王耀这一路上的经历做出任何解释,他说他会把全部的真相在审判庭上公之于众,而他答应出庭的唯一要求是,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在公审结束前从他身边带走王耀的尸体。

法庭同意了他的要求——毕竟这并不过分,就算伊万不提出这样的申请,这个仿生人也属于本案的关键证据,不能如上次般急于做出“销毁”的决定。

在得到王耀不会被带走的保证后,坐在监禁室里的伊万没有什么反应,他仍低着头,因为长期逃亡而疏于打理的头发也已经失去光泽,长得有些遮掩了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带来消息的警员只从那个狭小的玻璃窗口看到这位寡言的犯人在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然后侧过身,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那个仿生人的脸颊。

当然,他无法从王耀这里得到任何回应,那双曾被他亲吻过的眼睛此刻仍然闭着,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像一朵睡着了的花。


尽管公审仍未开始,但得益于在北约暗示下媒体的宣传,“枢纽6型案”很快在市民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民众终于知道了在那个曾经前途无量却在几年后便突然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了的仿生学天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对政府的隐瞒极为震惊,并认为从前的遮掩都是政府对伊万的庇护,在披露了枢纽6型曾经的意图和与其他仿生人不同的危险性后,也随着那些被枢纽6型杀死的人的尸体逐渐被发现,人们几乎生出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劫后余生的后怕,这种后怕让他们群情激愤,在阅读了情绪煽动力极强的报道后,多所城市里都爆发了颇具规模的群众游行,他们走上街道,举着“要安全不要仿生人”的鲜红色标语,到所有政府机关前进行抗议,政府尝试过进行镇压,要市民耐心等待公审结果,但依然无法阻止民众反对仿生人的情绪到达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甚至有少数过激分子采取了打砸应用仿生人生产的工厂,甚至连巴甫洛夫学院都未能幸免,许多仿生学的教授和学生都在离开学院时遭到了无故的殴打与攻击,由于无法保证这些师生的安全,校方最后甚至不得不无奈地做出了在公审结束前暂时停课的决定。

每天的报纸都会随着早餐一起送进监禁室,以供那位被幽禁的犯人了解外面的世界,报纸上不乏对他这个“罪魁祸首”的声讨,有人质问他怎么能在惹出这样的祸事后还心安理得地继续在警局谋事,更有人恶意地猜测也许这本来就是他的谋划——如果枢纽6型在调查他们的警局里有内应,他们也会轻松得多。

这些猜测同样是法庭和警局所好奇的,所以他们把报纸送进去,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到一丝情绪的端倪,无论是愤怒,还是慌乱,但他们失望了——因为无论送进来的报纸上写了什么,伊万都始终是淡然而沉默的,他丝毫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在开庭前对这些口诛笔伐的声讨做出任何回应。


在激烈的争论和空前的关注下,经过漫长的等待,12月1日终于到来了。

虽然托里斯告诉了娜塔莉娅她可以拒绝出庭,在家等候审判结果,但她还是坚持亲自来参加哥哥的公审,公审当天,她先于伊万走入了审判庭,她穿着一身黑裙,看起来削瘦了很多,单薄而无血色的嘴唇抿得很紧,银白色的长发难得地在脑后高高盘起,但脊背即使在这时也依然挺得很直,透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修长的脖颈上系着一条深蓝色的缎带,让她看上去几乎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她从容不迫地走进审判庭,对人们的瞩目熟视无睹地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像是听不见那些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一样面容沉静。

冬妮娅在伊万叛逃后第二天就被停职调查,现在也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工作还需要她处理,即使如此,直到开庭前,娜塔莉娅身旁那个留给冬妮娅的位置仍然无人落座,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拒绝出庭的原因究竟是不想提醒人们自己与出庭人的关系,还是不忍心亲眼看到弟弟那已经注定的结局,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娜塔莉娅望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轻轻抿了抿唇,而后倔强地偏过了头,不再看那个位置。

然而下一秒有人匆匆推开门,一路赔笑着边跟人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跑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长出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没迟到太久。”他抬起胳膊随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娜塔莉娅见了他就一怔:“……你怎么来了?”

托里斯对着她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放低声音和她解释:“我跟领导请假了——现在人手紧,我死缠烂打了好久他才同意我来。”

事实上他的假并没被批准,上级器重他,知道他是想去参加伊万的庭审便拒绝了,甚至给他安排了更多任务确保他走不开,托里斯明白,上级其实是想保护他,不希望他去趟这趟浑水,但他还是连轴转了两天,把手头所有工作全都处理完了赶来了。

娜塔莉娅看着他细细密密的汗,一打眼亮晶晶的,愣了片刻,半晌才攥住自己的裙摆,轻声道:“其实,你不用来的……我自己也可以。”

“嗐,没什么,我是伊万的朋友嘛。”他摆摆手打断娜塔莉娅,说完却又有几分羞赧和害羞,顿了顿,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连耳朵都有些发红,却还是把后半句话说完了:“而且……这段时间警局的安排也一直是由我来照顾你……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他想陪着他心爱的姑娘度过这个艰难的时刻,也许他太过渺小,无力对结果做出任何改变,但至少,他可以陪在娜塔莉娅身边,她确实很坚强,但在她需要时,自己依然能够为她提供一个可靠的肩膀。

他说这话时低着头,不敢看娜塔莉娅那双大而明亮的蓝眼睛,娜塔莉娅却像是听懂了这句话背后那些未能直言的心意,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就像刚刚惊飞一只停在上面的蝴蝶,也低下头,不作声了。

而这时,大门再一次打开,人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集中到缓缓走入审判庭的那人身上,整个审判庭里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手上和脚上戴着的沉重的镣铐在行走时碰撞的声音,有两个人跟在他身后负责押送,娜塔莉娅在他进入审判庭的瞬间就站了起来,她的裙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扶住自己面前把她和伊万走过的过道隔开的栏杆,急切地探过身想看看哥哥的模样,但伊万很快从她身前经过,观察仔细如她,也只觉得哥哥似乎本就印象中瘦了些,她看着伊万的背影走上前,眼里写满了担忧,而这时托里斯把手覆上她的手背,无声地告诉她:我在你身边。娜塔莉娅抬眼和他对视片刻,担忧散去了些许,她没有抽回手,而是默默把自己的和他的叠放在了一起,紧张地等待着开庭。


相较于伊万的低沉,阿尔弗雷德今天看起来意气风发,由于这次案件影响巨大,又采取了全球直播的形式来进行审判,北约想法设法安排了他来首先发言,名义上让大家了解案件的整个经过,实际上该怎么通过话术来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就是他此行的任务了。

开庭后阿尔弗雷德首先向四周行礼致意,在主法官示意后便开始陈述案情经过,但他的讲述显然有所倾向,比如伊万第一次的审判时他强调了苏联政府对于向民众隐瞒王耀的存在和后续的管理不慎,以致让王耀居然没有被销毁,而是落入了罗森基地;再比如对于枢纽6型危险性夸大到危言耸听的描述,他提出了颇多让人听了后背发凉的假设,不得不说阿尔弗雷德口才相当好,在他堪称精彩的添油加醋的演讲下,即使陪审庭上大多人已经看过了报纸,此刻眼中仍流露出恐惧和慌乱,甚至还有对于政府的不信任,主法官的眉皱了皱,这发言显然已经超时了,情绪煽动力太强,也有失客观性,但今天法庭上来自国际法庭的法官改变了原有的人数比例,他无权对阿尔弗雷德的讲述叫停。

阿尔弗雷德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全程都关注着他的“观众们”的表情和神态,当他看到这样的反应时,就知道自己已经达到目的了,他唇角不自觉地满意地轻勾了一下,然而那微笑转瞬即逝,很快便又换上了一副义正辞严的正派表情。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仅要为那些在这场惨案中无辜死去的人讨回公道,伊万·布拉金斯基当然要被严惩,国际法庭也不会对苏联政府这样轻视人民安全的行为放任不管,他们自然要对此负责,但是这些,真的已经是问题全部的根源了吗?”

还没正式开始审判,他这番话倒先不动声色地给伊万和苏联政府定了罪。

但民众显然没有发现他话里的陷阱,都被说得一愣,怔怔地思索起来。

可如果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根源,那什么是呢?

阿尔弗雷德对人心浮动的把控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他精确得如一把手术刀那样找到了在民众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和他们最恐慌的那个时间点开了口,循循善诱道:“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最开始制造仿生人,原本是要他们为我们服务来增加我们在末日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的,怎么到现在,让我们生出恐惧的,却也是他们呢?”

他说完,立刻有人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被带入了他的思路,这时,阿尔弗雷德已经完美地掌控了全场的情绪,他继续道:“事实上,仿生人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仆人,让我们来重新审视这个被我们轻视了的敌人吧,当你真正看向他们的时候,就会发现人类在他们面前有太多的弱势——长期被人类代替劳动力应用于生产活动让他们比人类更擅长在末世生存,他们有着比普通人更高明的格斗技术,有更迅速的恢复能力,只要他们想,他们甚至可以关闭痛觉的感官,在座的有多少普通人敢说,在没有激光枪的情况下和他们对上,自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阿尔弗雷德边说,边向陪审庭看去,他如鹰般锐利的目光让人不敢直视,羞愧地低下了头。

阿尔弗雷德轻轻嗤笑了一声,“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必担心尘埃的侵蚀,只要及时更换零件……他们可以共宇宙永生。

我们面对的是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敌人,而最讽刺的是,造出这敌人的,正是我们自己。”

“事实上,仿生人已经不需要人类,是人类需要仿生人。”

“我们为什么会在面临枢纽6型案件时这么恐惧,因为我们看到了那种可能,那种仿生人自我意识觉醒了的可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8个,未来我们要面对的呢?”

“他们会分走我们的生存资源,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们会对人类做什么?”

他层层设问,因为他知道只有人自己知道自己最恐惧的是什么,相比于直接给出答案,他们自己的想象更有力。随着他最后一个词落下,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芒在背的危机感。

停顿了足够久后,阿尔弗雷德再次开口,他淡淡道:“我不知道我们从前为何对仿生人对人类这样明显的优势熟视无睹,却迷信于一个人用‘情感’区分他们的方法,因此便掉以轻心,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这个人本人却在研制能够通过移情测试的仿生人,而政府居然还让有这样前科的人进入警局任职,而在他进入警局后不久,就出了枢纽6型事件,同样的能通过移情测试……啧,我不想阴谋论,但我实在很难相信这不是蓄谋已久。”

主法官终于忍无可忍地敲击了法槌:“琼斯先生,这是法庭!说话要讲事实和证据,不要说毫无根据的猜测!”

阿尔弗雷德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歉然而礼貌地向他道了声抱歉,然而这时现场的风向已经完全变了——在主法官打断他时,陪审庭上的民众甚至对主法官怒目而视,觉得他又在阻止他们知道真相。

阿尔弗雷德微笑了一下,大义凛然地为自己今天的演讲画上完美的句号:“针对这种情况,我想说,美国的立场就是人类的立场,我们永远和自己的同胞站在一起,对于这种可能挤占我们生存空间、具有潜在威胁、对人类有压倒性优势的群体……我向国际法庭提议,停止全世界范围内所有工厂里仿生人的使用,挨家挨户搜查私人仿生人,把所有搜集到的仿生人统一集中销毁。”

“要安全,不要仿生人。”


阿尔弗雷德的发言结束后,用于直播的摄影机调转镜头齐齐对准了伊万,事实上,在感受过阿尔弗雷德精彩的口才后,所有人都认为这场庭审的结果已定,伊万再怎么为自己辩护,也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徒劳罢了,连娜塔莉娅的掌心都捏了一把汗,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伊万祈祷,可令人意外的是,面对着如此激烈且咄咄逼人的攻讦,伊万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阿尔弗雷德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令自己满意的绝望表情,忍不住挑了下眉,怀疑这人总不会是被关的时间太久,忘了怎么说话吧。

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主法官终于按耐不住,他敲了敲手中的法槌,干咳了一下,出言提醒道:“布拉金斯基先生,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的话,本庭只能认为你自动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伊万抬起眼,长时间的监禁毫无疑问地损害了他的健康,然而他看起来并不憔悴,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也依然熠熠生辉,澄澈得让人近乎不敢直视。

主法官被他看得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见他终于有了要开口的意思,便示意周围安静下来,无论是在他对面的阿尔弗雷德还是注视着他背影的娜塔莉娅,无论是身处陪审席上的还是坐在电视前关注着直播的人们此刻全都紧张地把目光聚焦在伊万的身上,等待着看这位天才还能如何巧舌如簧地为自己脱罪。

这一刻,世界是安静的。

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中,伊万沉着而冷静的声音响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尊敬的法官先生,今天我并不打算为自己辩护。”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陪审席沉默了两秒,这句话仿佛滴入油锅的一滴水,让整个会场都沸腾了起来,娜塔莉娅几乎在听见的瞬间双腿就脱力般的一软,幸好被托里斯及时地托住肘弯才没有瘫倒在地,阿尔弗雷德听见也微微皱了眉,指节不耐烦地在身前无意识地敲击着。

他到底在想什么?

阿尔弗雷德默默想,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有几分焦躁,冲散了他方才还胜券在握的自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焦躁由何而生。

难道真的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翻盘吗?

法官同样被他震撼得不轻,愣了一会儿才再一次敲击法槌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注意保持法庭的庄严秩序,他皱着眉困惑地确定他的想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您不打算为自己辩护,那么是否就代表着,您愿意认罪?”

伊万摇了摇头,“法官先生,我要为之辩护的另有其人……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琼斯先生。”

法官被他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却还是相当有风度地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伊万发问。

他倒要看看一只已经被关在牢笼中的困兽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伊万转过身,安静地望着阿尔弗雷德,他缓缓开口:

“阿尔弗雷德,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爱你,情愿为你而死吗。”

阿尔弗雷德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眉头一皱,“我看不出这和我们讨论的有什么关系……”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伊万打断,伊万很快地转向陪审席,摄像机的镜头记录下他此刻环视四周时的目光——他此刻看起来和方才给人的感觉简直判若两人,好像又是那个十七岁便站在领奖台上,骄傲而锋芒毕露的青年,“同样的问题我想问在座的每个人,此时此刻,有人能够笃定地说:‘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人爱我,如果我们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他会毫不犹豫地为我牺牲,我对他也是一样。’”

他看着那些尴尬地移开视线的人们,平静地重复道:“有吗?”

——无人应答。

他扫视陪审庭的目光是那么冷静,锋利得就像一把剑,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层层防线,让他们不得不直视他们心底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在这个尘埃不断侵吞着人们身体的健康的时代,人类在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下变得这样冷漠,他们自私到吝啬将本就已经不再丰沛充盈的情感分给除了自己外的任何人,眼里只看得见眼前的不断逼近的死亡威胁,却麻木到缺乏对他人不幸最基本的同情,就像人人都恐惧变成特障人,却从未有人对政府对特障人放任不管的态度提出过异议;他们享受着仿生人的生产和劳动,却始终觉得他们低人一等。因为在他们眼里无论是特障人还是仿生人,甚至是其他同类,在本质上都只是末日来临时与自己强夺生存资源与空间的竞争者而已。

尘埃遮蔽了太阳,也蒙蔽了人们的真心。

可这世界上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在那些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天的夜晚,在冷清的床上辗转反侧时,他们也会偶尔地,小心地渴望那些仿佛已经只是存在于久远的传说中的,浓烈的、勇敢的爱,怀念那些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偷生中消逝了的生命热情。

生命鲜活起来有各种各样的色彩,黯淡下去却只有一模一样的灰白。

伊万当然注意到了人们的表情,他抿了抿唇接着开口,他说得那么坚定又流利,像是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排练过了千百次般自然:“如果大家没有答案,那么请让我来讲讲自己吧……我曾经拥有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教会了我如何爱,但是命运是这样冷酷,尘埃的侵蚀无情地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是的,她变成了特障人,再也认不出我和我的姐妹,我们很清楚如果我们把她的情况上报的话政府会怎样对她,就像他们对所有特障人做的那样,可我们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疼爱过我们的母亲被丢在城市的一隅自生自灭,哪怕她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未能恢复,我们依然不为我们做出的决定后悔。我不明白,这本该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此刻却成为了我们获罪的理由,我同样无法理解,那些被抛弃的特障人曾经也是谁的父母、兄弟、姐妹,可是当他们被带走时却没有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在我过去的人生里,我朝夕相处九年的恩师因为嫉妒我的天赋告发我,我的亲姐姐为了自己的前程出卖我,他们都是人类,是曾经的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然而对我造成最大伤害的人也同样是他们,在你们眼中没有感情的仿生人,却自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让我能够有机会活下去。”

他在说这句话时,语气都不由自主地轻缓了几分,他目光很悠远,眼里的情绪柔软而哀伤,陪审席的情绪尚沉浸在从他如檄文般气势汹涌的演讲中,当反应过来他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都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这时伊万缓缓点了点头,他再次把目光移向已经在微微发抖的阿尔弗雷德身上,轻声开口:

“……是的,王耀是自杀的。”

几乎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阿尔弗雷德就拍着身前的栏杆恼火地打断了他:“这不可能!你说他是自杀,只是为了伪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来掩盖自己杀了他的罪行!”

而面对激动到连额角的青筋都暴起了的阿尔弗雷德,伊万的语气堪称冷静:“你可以打断我,但你无法用谎言掩盖事实。因为你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而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说出真相,我要洗去他身上的污水和你们施加给他的罪名,阿尔弗雷德,你阻止不了我,我会做到这一切,因为我不能让偏见与不公永远伴随这世上最善良纯净的灵魂。”

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王耀是自杀的——在我们逃亡的最后一段路上,当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食物补给时,他意识到再走下去作为人类的我一定会受身体机能限制先于他死去,所以他为了让我活下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我可以用生命发誓保证我所说的真实性,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这并不是谎言,只要你们通过他胸前的伤口分析子弹的轨迹,就会发现只有自杀的人开枪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如果你们还是不信,可以去验那间你们找到我的木屋里地上的绳子,上面有我挣扎着把它扯断时留下的血迹——他为了不让我有机会阻止他,甚至提前把我捆在了椅子上,门外把你们引来的那把火也是他放的,因为他担心如果我无法挣脱绳索,你们就无法发现在木屋里的我,在做完这一切后,他用激光枪对准自己胸口,扣下了板机。”

全场一片死一样的静寂,伊万此前拒绝在公审前透露任何细节的设计在这一刻终于达到了他想要达到的效果——几乎所有人都为这样义无反顾的牺牲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人类做不到的事,一个仿生人做到了。

“这些证据不是我提出后才有的,事实上它们一直在那里,甚至不难推理,可是在找到我们后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质疑,人们只能相信一个人类和一个仿生人为了争夺最后的生机自相残杀,却不愿意相信一个仿生人会为了爱心甘情愿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一个仿生人能够对人类产生的爱,甚至超越了他求生的本能,你们还认为他没有感情吗?”

“或者说,我们真的有资格去高高在上地判断这样的仿生人是否有感情吗?”

那一天伊万讲述了有关王耀的一切,讲他们在实验室的时光,讲他第一次睁开眼,第一次同自己说话,和米沙玩闹时的可爱,在罗森基地里遭受的折磨却仍在尝试帮助其他仿生人逃离痛苦,在枢纽6型对人类下手时尽他所能的劝阻,不惜暴露自己与枢纽6型的联系也要为了更多人的生命提示他枢纽6型尝试混入人类之中的企图,与小猫分离时的泪水,还有赴死前和自己的道别。

他的叙述是那样轻缓而温柔,陪审席上的人们听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听到最后甚至有人发出了细微的啜泣声。在他的讲述中,他们褪去那些偏见的外衣,看见了一个真实的“人”,王耀是一个仿生人,却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都更要像人——他们意识到,这个因“重大危害公共安全”而获罪的仿生人,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从未真正地伤害一个人,即使经历过最深重的苦难,他依然温柔地,以最大的善意爱着这个世界。

在不知不觉中,讲述已至尾声,伊万顿了顿,抬眼望向法官:

“法官先生,我并不打算为自己辩护,但我依然反对琼斯先生的说法。今天我站在这里,推翻我过去的一切发现,为我的爱人,为所有遭受过不公的仿生人发声。”

“在和本田菊的对峙中,我惊讶地发现他也产生了情感,这情感并非罗森基地给予他的,而是他在漫长的光阴中自发地产生的,即使他自己也许都不清楚这一点。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王耀也许并不是孤例,所有的仿生人,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都具有产生情感的可能,而王耀之所以成为了他们之中唯一成功萌发了情感的那一个,并不是因为他的制造者是我,而是因为只有我,给予了他同等的感情回馈。”

“王耀是不幸的,但他同样是幸运的,就像他在小猫的墓前对我说的那句话一样,‘他活过’,可是在过去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中,又有多少仿生人就这样在无人回应的沉默中,度过了一生呢。”

“我不同意琼斯先生因为生存资源的紧张和潜在的危机而打算消灭所有仿生人的要求,它太狭隘,太短视,杜绝了我们所有探索更远的未来的可能,仿佛我们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被尘埃吞噬得越来越小的空间,警惕而戒备地把身旁每一个本可能成为我们伙伴、朋友、爱人的人都看成竞争者和敌人,我们已经为了自己的生存放弃了特障人,现在又打算消灭仿生人,那么当下一场危机到来时,我们又要抛下哪些弱者?我们敢说今日高高在上、轻描淡写地决定他人命运的我们,来日不会成为被放弃的弱者吗?面对危机,为什么我们只敢对我们的同胞和弱者抽刀,却不敢站起身来做出改变呢?”

“我始终相信,在困境面前,最优的解法永远不会是杀戮和淘汰,不会是明哲保身和适者生存,只有互助、善意、温暖、勇气和爱,这些永不消逝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的出路。”

“我不知道今天我会面临怎样的判决,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我选择的道路,尽管它看起来更艰难,更曲折,甚至不知道它是否有终点,但我依然愿意选择它,因为只有这样,在死亡到来时,我们才能骄傲地说:在危机面前,我们没有放弃过一个同胞,我们牺牲于人类最壮美的事业,用生命写下勇气的赞歌,我们死于走向太阳的途中,只为了拥抱烈日与艳阳。”

“人的寿数有限,也许我们并不能看到成功的那一天,所以有人觉得这样的选择天真、愚蠢、不切实际,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下去……”

伊万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着一个人,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厅。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尘埃散尽的天光下重逢。”


这是新纪元3023年的一个晴日。

王耀醒来的时候,首先被窗外投射进来的耀眼光线晃得眯了眯眼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左手挡在眼前,下一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手指。

——感觉有点陌生,但并不僵硬。

看起来他“死后”一直有人在帮毫无意识的他活动身体,避免他回来时不适应。

他的手又缓缓向下,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一个洞了。

有人用什么把它填补完整了。

王耀心念一动。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木屋里,陈设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很像,一时间几乎有几分恍惚,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垂在床边的左手手心传来微微的湿意,他愣了一下后偏过头,看到床边一只熟悉的小熊从他掌心抬起头来,先是被他突然醒过来吓了一跳,随即就惊喜地歪着脑袋看他,写满欣喜的眼睛像黑色的宝石一样闪烁。

王耀用被他舔的湿漉漉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来,“伊……”他太久没说过话,嗓子还是哑的,这第一句话没能发出声来,他皱了下眉,抬手揉了揉脖子,只清了一下嗓子便又急急用沙哑的声音开口询问道:“伊万呢……他在哪儿?”

而米沙仿佛听懂了一样,欢天喜地地朝着门外走去,走到小木屋的门前时还回头看了看他,示意他快跟上自己,王耀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跟了上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走过路,当他的脚再一次踏在地面上那一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眼眶一酸,几乎产生了种想落泪的冲动,然而他没有哭,只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的脚步那么凌乱,却又那么急切,像是去赴一场迟到已久的约。

米沙见他来到自己身后,这才满意又放心地点点头,毛茸茸的脑袋向前一拱,把门大大顶开,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王耀便怔住了。

屋外他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全部都种满了开得正好的向日葵。

——伊万把花种到北极来了。

那一刻王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在屋内时那道耀眼夺目的光线是什么。

那是阳光。

他抬起手,怔松地看着温暖而强烈的阳光洒在自己的手背上,在那一瞬,眼泪突然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泪水大滴地滴落在他脚下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一种新生的力量让他想跪下亲吻这土地,却也是同样的力量支撑着他站起,沐浴在这尘埃散去的天光之下。

而这时有人穿过花海缓缓向他走来,米沙看到了,却难得懂事地没有捣乱,而是乖巧又识趣地舔了舔前爪,悄悄地从王耀的脚边躲到了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这场久别重逢。

王耀的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

伊万微笑着将手里的向日葵递给他,他望向王耀的目光缱绻悠长得像是走过了整个宇宙才来到自己的星星身边。

他低下头亲吻王耀的侧脸,一点一点向上吻掉他的泪水,他吻得那么轻,轻得像是蜻蜓点水;又那么重,重得像是把这些年的思念都付于唇齿间,他近乎虔诚而珍重地吻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好久不见。”王耀听见他在自己耳畔轻声地低语,“我找到你了……我的太阳。”

王耀眼角还有未拭尽的晶莹,却大笑着环住了他的脖子,被一把抱起来,与他的爱人热烈地拥吻,伊万抱着他一步步走进向日葵之中,他们走过的地方就像一痕湖面上荡起的涟漪,也像一道海上掀起的波浪,长风吹过,拂过向日葵密密交错的叶子,漫山遍野的花海就齐声唱起了歌。

风会把他们的笑声带到很远的地方。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相爱的人们啊……他们也许会历经许多次的磨难与坎坷,踏过生与死,最终却还是会在洒着金色阳光和开满向日葵的大地上重逢。

从此,两颗勇敢而坚定的心永不褪色,再不分离了。

【29】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著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著,颤抖著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30】

“致亲爱的万尼亚:

我的孩子,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尘埃侵蚀着我的身体,让它虚弱到连我提笔的手指都变得僵硬,我也同样能感受到,它并不满足于仅仅夺走我的健康,也在遮蔽那些属于我们的温暖的记忆,剥夺我爱的能力和生命的热情,我意识到,很抱歉,作为母亲,我将不得不缺席你的成长,也无法再陪伴你走向更远的未来。”

“如果未来分别的那一天真的到来了,请记住,我爱你,我发誓将竭尽所能地与那种把我从你们身边带走的力量对抗,我将为了我爱的人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我再也无法站起为止。”

“还记得我讲给你的那个故事吗……当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熄灭后,当那恐怖滚烫的热浪如潮水般褪去时,人们会在那余烬中惊讶地发现,一颗小小的、却晶莹剔透的锡心,那是任何烈火都无法吞噬,连鼻烟壶里的妖精最恶毒的魔法都不能摧毁的。”

“孩子,我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是渺小的,可是为了自己爱的人,我们也可以勇敢到成为一名战士。也许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能留给你,但我希望用生命告诉你爱的力量,妈妈祝愿你永远有爱与被爱的勇气。”

“万尼亚,去做一个勇敢者,去对抗不公,去对抗伤害,去温暖,去悲悯,去真诚,去爱,去改变那些曾经的困局,去打破那些束缚你的枷锁,去追求和实现你的理想,在长夜里去寻找属于你的太阳。”

“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请相信它的力量,要记住,太阳的光芒可以穿透云霭,爱无坚不摧,也无所不能……”

“它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

END




“把花种到北极去”是苏联人写给一百年后的信里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浪漫瑰丽的设想,甚至不亚于其他关于宇宙和星河的部分,虽然最终在现实中这个设想未能实现,苏联人也没能看到那个一百年后的未来,但我依然忍不住在这个苏联依旧存在的架空世界里让这些在极寒土地上追逐艳阳的人们实现这个愿望,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把花种到北极去的。

*29节的诗选自《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作者: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

最后的话是柳博芙妈妈写给露的信qwq,这也是她作为母亲在彻底失去自己的个人意识之前最后想对自己的孩子说的话和全部的期待。

露做到了。

耀最后醒过来的那个时候其实就是已经通过了仿生人可以获得和普通人一样的生存资格的法案的时候了,这几年里露一直在为了法案能够通过而奔走,此外的时间,他就一直在耐心地修复耀并等待他醒来。

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和爱人一起在天光下共度余生的机会。

仿生人的零件是会自然老化的,和人类的器官衰竭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更换零件的话,一个仿生人的寿命通常是六十到七十岁,然后在露的呼吁下人类也不再摆烂了,会和仿生人一起尝试治理尘埃,虽然难度很大但还是会慢慢好起来的,地球母亲也是有自愈能力的嘛,随着治理尘埃对人体的侵蚀性也会减弱,人类寿命普遍会延长一些。所以之后没有意外的话,两个人会就这么一直相伴到老,然后一起手拉手去另一个世界开启新的冒险。

他们再也不分开啦。

后记明天写,会公开一点自己写余烬过程中构思的隐喻和想法,有很大一部分是评论区的大家已经解读出来甚至解读得比我本人还要精彩的,能收到这么用心和认真的评论我真的很开心,也有一小部分是大家没看出来的(当然有可能是我写得太隐晦了,笑)当然也会写到一些创作中因为笔力和篇幅受限带来的遗憾,总之大家等明天看吧!

这篇真的写得很艰难也写了好久,收获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喜爱,我受宠若惊,感谢大家的陪伴和阅读。还有两篇番外,一篇是接在正文结束之后的尘埃落定,另一篇是研究所期间小情侣还没捅破窗户纸的暧昧期,都是纯糖,请大家放心食用。

最后,再一次感谢大家的喜爱,能够遇到你们是《余烬》带给我的最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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