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暗香晚风

目极千年事,心地一平原
(身体不好,请勿催更,谢谢大家)

【百年书|红色组】

苏露异体 国设

参考了乙一的《只有你听到》和苏联人写给一百年后的信

和之前《十年夜雨》有联动,看完这篇感兴趣的话可以在合集里往前翻着看看。

很长,需要有耐心看到最后,祝食用愉快。


【1】

伊利亚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2】

那是1919年10月1日的夜晚,伊利亚刚刚参加完针对邓尼金军队和尤登尼奇军队的作战会议,会议做出了要坚守图拉和莫斯科,在南线集中基本兵力,东南方面军则暂时转入防御的决定——当然,他要跟亚历山大和约瑟夫一起前往奥廖尔的请求被一致否决了,他们都认为让他上前线太过冒险,他将被强行留在莫斯科。

伊利亚对这样的结果当然谈不上满意,但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伊利亚兴致缺缺地拿起大衣推门而出,并顺道拒绝了亚历山大递来的一小块黑面包,虽然他确实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但没什么胃口,还不如留给伤员。

伊利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站在窗旁看着夜空生闷气,他把窗子打开了,夜风吹进来,拂乱了他因为战争无暇打理而变得略长的银白色额发,也让他清醒了几分。

冷静下来想,他当然可以理解他们不希望自己上前线的良苦用心,这是周全的考虑,他也应该服从安排——只是从情感上没有那么好接受而已。

那的确很危险,但他想要和战士们在一起。

伊利亚低下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把心口的那点郁结都吐出来了似的,然后关上窗,转过身准备休息。

然而下一秒,他就注意到自己的桌上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

那里有一封信。


伊利亚皱着眉拈起信封打量,毫无疑问,在他靠着窗出神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进过他的房间,但是他也记得,在自己回来之前,桌上并没有这个信封。

如果是很多年后的伊利亚,也许会狐疑地先把信封交出去让人分析一番,但当时的他显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皱着眉,直接用身上的小刀分开了封口,一张纸掉了出来,伊利亚接住它,展开读了起来。

起初伊利亚以为那封信是某个恶作剧——纸上的笔迹实在过于潦草凌乱,难以辨认,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写下的,而且前半部分也并不是俄语,比起文字更像是某种图案或是符号,伊利亚眉头紧锁地看着那些莫名其妙的鬼画符,觉得这是谁手下的醉鬼不小心扔进来的也说不准。

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抛到一边时,偶然一瞥到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那张纸的下半部分,有几句俄文,看起来相当眼熟。

他饶有兴致地再次展开纸,辨认出那应该是一首普希金的诗其中的某个段落:

“……现身吧,我钟情的幽灵

就像你在分别前一样

像冬天一样苍白、冰冷

最后的痛苦让你变形

快来吧,就像遥远的星星

就像空灵的声音和轻风

或者像可怕的噩梦

我一视同仁:来吧!来吧!”

伊利亚拈着那张纸,看得微微失神。大约因为酒精的原因,这段诗被默得颠三倒四,甚至有些词都拼错了,看得出对方的生涩,如果换作不是很熟悉普希金作品的其他人,可能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它的出处。

但它依然打动了伊利亚。

这是他见过的感情最饱满的书写,几乎每一笔都裹挟着浓烈而深沉的思念和渴望,带着力透纸背的力量,伊利亚拿着这封未署名者的来信,几乎有种捧着一颗灼热的心脏般的错觉。


伊利亚看着那封信,陷入了沉思。他对这封无名的神秘来信和他的主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最后他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给对方回信。

白天时太忙,于是他抽了整整两个晚上来写回信。

他先是歉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醉后的失态,他无意窥探对方的隐私,他也不知道这封信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的桌上。然后表达了自己的担心和关切,因为他从信中看出对方情绪和精神状态不佳,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同时试探着问了问对方是否对文学感兴趣,他也列出了几首自己喜爱的诗歌,最后表达了希望与对方继续通信的愿望。他再三检查了自己的措辞后将信装进了信封里,在他刚刚完成这一切工作后,就有人来叫他去开会了,伊利亚应了一声,将信放在桌上便匆匆离开,等他开完会回到屋里时,信已经消失了,一如它的到来一样突然。


伊利亚在“寄出”信两天后收到了回信,不过事实上,当时他并没有时间拆开它。

因为他最终还是偷偷混进了亚历山大和约瑟夫的军队里,参与了南线的作战,甚至一直到他所在的东南方面军在察里津取得了胜利,他因为表现突出受到表彰时才被发现。

亚历山大发现他混在了队伍里时简直后怕,约瑟夫更是把他拎出来骂了一通无组织无纪律不服从命令和安排,最后反倒是瓦洛佳出面解围,说他也是关心战况心切,下不为例就是了。

一直到1920年2月他们攻占了敖德萨后,伊利亚才终于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军队,长期的战斗让他回到正常生活中时近乎有些恍惚,而直到这时他才想起那封他一直没来得及拆开的信,他急急从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信来,借着星光匆匆读了起来。

对方自称阿那托利,他第一次回信便亲切地称他为伊廖沙,这让伊利亚初读时感到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未放在心上。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感谢他的关心,也乐于与他保持通信关系——最特别的是,对于这封信的出现与消失的方式,阿那托利给出的解释是,他来自一百年后。

这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

也许大多数人看到这样的说法时都会觉得遇见了骗子,但伊利亚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位“阿那托利”有种莫名的信任与熟悉,也许是因为对方在第一封信里那段诗句里浓烈的感情,也许是因为他语气的真挚诚恳……总之,伊利亚相信了他。

于是,他有了一个来自未来的笔友。

从那次起,随着战况的逐渐明朗乐观,他们开始频繁的通信。渐渐的,他与阿那托利交流的话题不再限于文学,而是有了更深入的探讨和琐碎的分享,伊利亚偶尔会和他分享一些战争中发生的琐事,他发现他们有共同的信仰与理想,这让他们可以一起畅谈共产国际和革命局势,即使理解和思考偶尔有偏差,不过争论从没能让他们生出间隙,反而让他们更加了解彼此了。

阿那托利沉静的心灵、理性的智慧与对理想的执着让他深深为之着迷,伊利亚想,特别的缘分让他遇见了一个知己。

出于某些私心,伊利亚从不曾向对方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因为他怕对方不肯相信,而是因为他想在一百年后,亲自去找到那位名叫阿那托利的青年,给对方一个惊喜,让他知道,自己坚持到底,说到做到了。

他们之间很少谈及阿那托利所在的未来,他们都默契地遵守着这场奇妙缘分所要求的规则——不能改变过去。


那是伊利亚唯一一次破例。

那时共产国际正发展得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全世界的革命者们都在展开运动,红色的火种遍洒了每个角落,一片欣欣向荣的可喜景象,几个月前,他们刚刚成功地召开了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期待春天的到来,在一次会议前夕,他们几个共同从最艰难的日子里一路走来的人兴奋难抑地喝到了半夜,最后唯一清醒的伊利亚把他们一个个送回房间,在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坐在桌前,翻出信纸,终于忍不住提笔给自己那位来自未来的笔友写下了他对于未来的想象与期待:

“我亲爱的同志,我真诚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冒昧和失礼,我忍不住想知道,21世纪是否如我们今日所期待的那般,是共产主义席卷全球的世纪?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装下,在科学预见力量的指引下,共产主义的社会是否已经建立起来了?”

“我们的时代是很有趣的,想必你们的时代也是很有趣的。我们现在仍在建设共产主义,你们应该已经生活在共产主义中了吧?羡慕你,我亲爱的同志。”

“我相信,你们对于太空一定有着更加瑰丽壮美的想象,你们一定已经很好地开发了我们美丽的蓝色行星,开拓了月球,并在火星着陆了吧。我们要不断地向着宇宙进发,因为这是属于全人类的伟大事业。”

“如今的太空船是不是已经冲出了银河系?我们会走出探索外太空的第一步,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正飞往其他星球,你们将揭开更多崭新的、未知的大自然秘密,到那时,我们已经可以自由使用核能了吧?

元素的量可以根据人类意愿控制了吧?

气候已经可以改变了吧?人们不再挨饿、受冻了吗?

我们可以把花种到北极去,把房屋建到星星上了吗?

请原谅,我贫瘠的想象和苍白的描述一定不足以穷尽我们光明的未来,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个比现在更美好的世界,因为我看到那么多可爱的青年正在为这一切努力着,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我想我们的青年一定会羡慕你们,因为你们生活在他们憧憬并为之奋斗的那个未来,你们就读于更棒的教育机构,你们可以成为工程师、医生、文学家……他们不必如我们的青年一般扛起枪成为战士,这正是曾经的我们战斗的意义——战争,就是为了你们不必经受,我们必须胜利的东西。但他们同样可以为祖国而奋斗,可以去探索新发现和新成果,他们一定是骄傲的,因为他们的青春是为了自己的祖国,这是永不褪色的。但我知道,你们的青年也一定会羡慕我们,我们都有明确的目标,伟大的理想,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

伊利亚满怀希望地写下了这些,他写得很快,近乎一气呵成,因为他笔下那些美妙的想象无一不在他的脑海间构想过了千百次,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他抬眼望向窗外,此刻外边仍是漫漫无边长夜,但他却像是透过层层云霭,窥见了黎明的曙光,他丢下笔,嘴角不自觉地泛起踌躇满志的笑意。

他就这样带着期望寄出了这封信,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那是伊利亚最快收到回信的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收到对方的信。

严格意义上讲,那并不能称之为回信,因为那里并没有信件。

信封里装的是一枚枫叶书签,水分已经被压干了,但依然红得很热烈,上边写了一行字,但不是俄语,看起来更类似伊利亚第一次收到信时的符号,那一刻伊利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那并不是什么醉后涂鸦的鬼画符,而是另一种文字,阿那托利,也未必是一名苏联青年。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伊利亚看着那枚红得灼眼的枫叶,对方没有给出任何有关未来确切的回答,他也并不认识这些陌生的文字,但他却莫名地、穿过百年的光阴与岁月,心有灵犀般读懂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我在未来等你。


这时瓦洛佳推门走了进来,对他道:“走吧,东方来的代表已经到了。”

伊利亚回过神,回了声“这就来”,然后将那枚枫叶小心地夹进了自己的日记里。

瓦洛佳见状,好奇地问了一句他在做什么,伊利亚只是笑了笑,从椅背上拿起大衣披上,道:“没什么,走吧。”


他只是和一个人,约定了一场百年后的相逢。

【3】

坦诚讲,王耀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即使如此,很多时候他依然无法理解伊利亚那近乎天真的乐观。

自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发现这个人身上有种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支撑着他,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难与险境,都能保持着高昂的热情与无坚不摧的勇敢,去对抗不公和倾轧。王耀喜欢他的乐观,但也对这给予他乐观的力量的来源感到不解,最初他以为那是年轻的血液带来的活力,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阿尔弗雷德同样年轻富有精力,但他足够活泼跳脱,却不够坚定。

他的乐观更像是一种有资本的狂傲与骄矜,而非如伊利亚般发自内心对理想和道路的自信。

他曾在延安夜晚的山坡上见过伊利亚带着几分醉意教他唱《国际歌》时的眼睛,他望向远方时眼里的光芒就像盛着星火灼灼,让他一生都难以忘怀。

终于有一天,王耀按耐不住心头的好奇,他开口询问伊利亚,询问他的乐观与自信由何而来,他又为什么那样坚定地相信他们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即使他们的敌人看起来这样强大,而他们选择的方向看起来却道阻且长。

王耀问出这句话时其实有些忐忑,他为自己潜意识的犹疑彷徨感到羞耻,甚至不敢抬头与伊利亚那双坚定的眼睛对视,一贯坦荡的他难得说得有些磕磕绊绊,用词远比他心里所想的要委婉,以至于他并不确定伊利亚是否听懂了自己含蓄的表达,然而伊利亚只是非常耐心地听完了他结结巴巴的提问,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颔首低低地笑了起来。

王耀被他笑得有些恼火:“您在笑什么?”

伊利亚敛了笑,偏过头看着他,眼睛里依然有藏不住的笑意,他观察着王耀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所以,达瓦里氏,你并不相信我们选择的道路,是吗?”

王耀千方百计藏着的心绪被他一语道破,他几乎是本能地否定:“我没有!”说完看着伊利亚揶揄的神情才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反而证实了自己的心虚,又不好解释什么,只悻悻低下了头,声音闷闷的:

“……但你走的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你遇见的问题是从前的人从未遇见的,你没有标准答案可以参考也无例可循,只能跌跌撞撞尽你所能地走下去,即使你知道这从来都不是坦途,也不确定道路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一个终点。

他声音很低,然而伊利亚听见了。

他揶揄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认真与专注,他偏头想了片刻,握住了王耀的手,温声纠正他的用词:“不是‘我’,耀。”

“是‘我们’。”

王耀眼睫轻颤,伊利亚看向他的目光异常温和,轻轻摇了摇头:“我并不孤独。在共产主义的道路上,我也许是先行者,但不是独行人。”

“我对我们的未来相当有信心,达瓦里氏,我理解你的迷茫,但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又要靠谁来建设共产主义呢?你难道忘记了《国际歌》里的歌词吗?”

那熟悉的旋律又在王耀耳畔响起,“……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正对上伊利亚那双赤红的眼睛。

像火焰,却并不灼眼。

他看得微怔,只见伊利亚笑了一下,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王耀听见他语气异常坚定地道:“我们会成功的。”

很久以后王耀回忆起那个眼神,依然感到很奇怪。

伊利亚肯定的语气像是已经透过无数光阴窥见了未来,郑重得像是某种誓言,而他说这句话时望向远方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位素未谋面,却终会重逢的故人一般。

伊利亚说完这句话后便回过神,他偏过头笑眼看着王耀,轻声道:“耀,未来是很好的。”

“我希望那里有你也有我,然后,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我向你保证,那天一定会来的。”

他定定地注视着王耀:“相信我。”

而王耀仰着头静静看着他,良久,在伊利亚期待的眼神中,他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也许王耀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知道“永远”这个词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他经历过的别离已经让他不愿再轻易许下坚如磐石的承诺,但伊利亚望向他时那个炽热的眼神中深切浓烈的爱意使王耀愿意让他成为自己漫长生命中唯一的特例,在那个瞬间王耀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永远”,也有勇气去放任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入那个对方许诺下的看似天真的梦境,去相信,即使看起来遥遥无期,那个未来依然是会来的。

伊利亚向他伸出了手,于是他就这么走到了他身边。

在那个瞬间,他确信自己在被一种伟大的理想和信念爱着。

至少在当时,他是真的这么相信着。


雨下得很大。

阿尔弗雷德单手执伞走上前,弯腰在这位曾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却已经变成冰冷的石碑的宿敌墓前献上一束开得正好的向日葵,也许很多人以为此刻他会快意,会如释重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亲眼看着仇敌死去的幸运,但无论别人是否相信,那一刻他看着那座墓碑,居然感到了一丝诡异的落寞和空虚,他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伊利亚已经死了,但他将永生,关于他的噩梦永远也不会结束。这想法令他胆寒,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为了遮掩那一瞬他内心一闪而过的慌乱,他迅速装出一副厌恶的样子抛下向日葵,巨大的雨滴打在花瓣上,很快将脆弱的花朵浇得失去了本来的明艳。

向日葵失去了太阳,本就会枯萎。

阿尔弗雷德果决而冷淡地转过身,不打算再浪费感情摆出悲悯的表情装装样子,他离开墓前后很快有人代替他的位置走上前,很有趣,伊利亚的葬礼上,出席的竟大多是他们这些曾经视他为洪水猛兽的资本主义国家——至少他们是真的为此高兴,并在亲眼确认了伊利亚的死亡后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惺惺作态地表示遗憾后便开始有与荣焉地对他的死津津乐道;而那些曾经与这位红色巨人同属同一阵营的所谓“同志”则寥寥无几,他们争先恐后地背叛了伊利亚后迫不及待地与他划清干系,甚至连冬妮娅都没有出席他的葬礼,而伊万也表情冷淡,仿佛只是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出现在此,只有一身黑裙的娜塔莉娅脸色苍白地站在墓碑一旁,她单薄的嘴唇抿得很紧,脊背即使在这时也依然挺得很直,银白色的长发难得地高高盘起,眼尾微微发红,竭尽全力维系着红色巨人的最后一丝尊严和体面,却仍然难掩悲伤和憔悴,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在风雨中强撑傲骨的勉强。

而阿尔弗雷德不屑于给她一个怜悯的眼神,这不仅因为他眼里装不下弱小者的痛苦,也因为他有更感兴趣的事要做。他不紧不慢地踏步走向葬礼上唯一一把红伞——那把伞远离围观的看客与对伊利亚评头论足的人群,看起来格格不入又孤独寂寥,在这片黑色的世界里近乎有些遗世独立的孑然意味,像极了如今它的主人在世界上被围剿时左支右绌的狼狈模样。

见阿尔弗雷德靠近,那把伞的主人并没有躲开,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木然了。

阿尔弗雷德经过他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面无表情的清瘦侧脸,眼底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所以呢,他留给了你什么?”

阿尔弗雷德的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如毒蛇吐信般冰冷的恶意与挖苦:“当克里姆林宫的红旗落地,他曾经看起来忠贞不渝的追随者们蜂拥而上贪婪地瓜分走巨人最后的遗产……除了打压与制裁,针对与侮辱……他还留给了你这位昔日的爱人、如今唯一还在坚持他道路的信徒些什么?”

他太想从王耀的痛苦里汲取快感,作为纪念自己胜利的战利品,虽然阿尔弗雷德不愿承认,但他确实在内心最深处别扭地认为,只有得到王耀——这位唯一曾在冷战时期同时与他们两个针锋相对的“硬骨头”的肯定,只有看到连王耀也不得不对他低下头,承认他才是那个唯一的、毫无疑问的胜利者,他与伊利亚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才算是真正结束。

然而他失望了。

王耀没有回答他,也并未露出任何他所期待的表情,与之相反的,他的神情近乎漠然,他低着头,黑发垂落在他脸侧,鸦羽般的眼睫遮掩了他瞳中所有的情绪,阿尔弗雷德没得到令他满意的反应,难掩失望地愣了一瞬,随即冷笑一声,把他失态的反应理解成失魂落魄,兴味索然地匆匆离开了。

而王耀一直独自静静站在那里,直到所有人都离开,连娜塔莉娅都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恋恋不舍却也无可奈何地转身而去,他便成了唯一驻足在此不肯离去的人,他抬眼,与那座墓碑长久地对视,像是隔着岁月长河中无数的起落与悲欢,数不尽的情绪在他们四周疯狂地暗涌,良久,他缓缓地一步步走近那座墓碑,他盯着墓碑上的名字,他在心里将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念出声。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是那样的平静,又是那样疯狂得令人心惊肉跳——他有多久没念过这个名字了?多可笑啊,那可是伊利亚·布拉金斯基,整个西方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个庞大的红色巨人!

可现在,他死了!

他死了!

他强大到几乎让人忘记了他也会死,连他的对手都曾绝望地认为他们会对抗到地球毁灭前的最后一刻,可如今,他和他伟大的理想就这样潦草地被埋葬于此,直到此刻,所有人终于能看清他神秘的一切,原来他的躯体不比任何人强壮,他的落幕也并不比任何人精彩许多,他的身上原来有这样多未曾愈合的伤痕,战争、核难、消逝的年轻的生命……而那颗心——那颗红色的、曾经有力地搏动过的心脏,原来早就已经腐烂了。

而他只是无知无觉地静静躺在地下,他的魂灵在空中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自己这场宛如闹剧的葬礼,看着自己精心构建的红色世界在敌人的花言巧语下土崩瓦解,分崩离析,看着背叛者狂热地卑躬屈膝、曲意逢迎,看着自己被泼上一盆盆脏水,看着自己的功绩被骗子欺世盗名,看着自己的人民在信仰崩塌的混乱中痛不欲生,看亲者痛,仇者快,他冷眼目睹这一切,却再也不会醒来。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他亲手杀死了自己!

王耀死死盯着那座墓碑,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最纯粹的恨意与愤怒,那是他即使他们在交恶时期恶语相向时也没有露出的眼神——他可以原谅伊利亚走错路,却无法原谅他放弃了这条他们共同选择的道路,无法原谅对方明明许诺过永远,却要求自己独自前往那个他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伊利亚没有成为独行者,而他如今却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想起伊利亚曾经的坚定与自信,想起那个义无反顾相信他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他就那样盯着那座墓碑,轻轻启唇,吐出了自己最深的失望。

“мошенник。”*


说完之后,王耀转身离开,他在雨中放声地笑着,那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令人绝望的笑声,大雨倾盆而下,淋透了他全身,在某个瞬间,有一痕液体滑过他清瘦的侧脸,又很快地顺着他的脖颈消失在他的衣领。

他离开了,他还要向前走,即使风雨飘摇,即使前路未卜,他仍然要走下去,比伊利亚更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他不能回头。

在他身后,一把红伞斜斜撑在墓上,在狂风骤雨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决然地为那个人撑起了最后一方晴空。

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多可笑啊,我的唇舌是这样深地怨恨着他,甚至不肯好好与他道一声别,手却还在忍不住为他撑伞。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王耀想那天他确实喝得太多了一些。他酒量很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喝酒,尤其有可能耽误重要的事情时,酒精会让他表现得更接近真实的心理状态,而他不喜欢能够被人轻易看穿的感觉。

只是那天确实很特殊。

王耀记不清那天晚上他究竟独自把伊万送来的那卷彩色录像带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遍,就像他同样记不清那晚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自己最后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前凭着醉后的潜意识胡乱而颠三倒四地写下了什么,然后他就这样倒在桌上,伏案和衣沉沉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梦。

这是1991年以来,他第一次梦见伊利亚。

也许是那卷录像带,让他想起了许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的事。他想起他们之间原来曾有过那样回忆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的过去,他们曾在谈判桌上恶语相向,在国境线边针锋相对,他也曾站在伊利亚的墓前说出最深的失望。但在很多年过去以后的这样一个午夜梦回的晚上,他想起伊利亚,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依然是在自己最忐忑最惴惴不安的那天,伊利亚那样坚定地穿梭过种种流言蜚语,在他新生之后的第二天就早早等在门外,笑意温和地第一个向他伸出手。

那样久远,却又那样清晰,清晰到回忆起,就仿佛被那天的阳光扑了满怀。


王耀第二天醒来时首先袭来的是宿醉带来的头疼,他皱着眉用力地按压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试图用一种疼痛压制下另一种,等到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神智清明了少许时,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昨晚写下的东西,凭空消失了。

王耀拧着眉,拿起自己桌上那支因为他醉倒了所以没有盖上笔帽、现在已经写不出水的笔,它证明了那张纸的存在绝不是自己醉后的幻觉;更不可能是遭了贼——他的住处别人进不来,何况就算阿尔真的找到了那么神通广大的特工,拿什么不好,单拿一张醉鬼写的纸做什么?

可是事实就摆在这里,那张记载了他醉后颠三倒四心事的纸不翼而飞了。

王耀只感觉头疼,他不愿再细想,撑起身走到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久远的回忆和失控的情绪对他来说毫无益处,人不能活在过去里,他急需摆脱这些。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几天之后,王耀居然收到了一封回信。


就如那张纸的凭空消失一般,这封信同样是突然出现在他桌上的,没有任何前兆,某个下午王耀回家推开书房门的瞬间,就已经看见它静静躺在他桌上了,好像它本就该在那里一样。

说是回信,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那张他醉意朦胧时胡乱写的纸根本没有收件人,如果说因为他写下那些文字的时候想的是伊利亚,所以他姑且可以算作是收件人的话,那么它就根本不该有回信。

这封信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王耀在原地驻足许久才走上前,他拿起那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回信的人用的是俄语,抬头则是“致不知名的朋友”,显然他也对无缘无故出现在他桌上的信感到有些困惑,不过依然友善礼貌地询问了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用委婉的语气表达了担心——因为那张纸上他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王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被人当成了疯子。

王耀从那人的回信里知道了自己在醉中在那张纸上写了几句普希金的诗,还是用俄语写的,这也是对方收到莫名其妙的信件后最终还是决定回信的原因。对方因此饶有兴趣地询问他是否对俄罗斯文学感兴趣,他说了几首自己喜欢的诗歌,并表达了对他的好奇和希望能再有机会与他交流的想法,回信人显然有良好的文学素养,他对诗歌的理解相当独到,态度也真挚诚恳,王耀读得很认真,只是最后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到桌前准备回信感谢他的好意,并婉拒对方继续通信的请求。

他能够想到,如果不是这样诡异的方式,这也许是一段很好的缘分,即使来信很短,他依然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对方和他很投缘,假以时日,他们也许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但他已经不想再让那晚的情绪操纵自己了。

明知故犯的不理智与不清醒一次就够了,他不能长久地放纵自己耽溺于这样美好的梦境,那封信本就是一个错误。

他正欲提笔时,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看对方的落款,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心里暗暗骂自己失礼,赶紧又翻过信来,但当他看见落款的那一刻时,他怔住了。

那里出现了一个决不该出现的名字。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在看见这个名字的瞬间,王耀几乎感到一种恼怒,那一刻他甚至想拿起电话打给华盛顿,问问阿尔弗雷德搞这样的恶作剧究竟有什么乐趣,他又为什么热衷于拿一个频频出现在他噩梦里的死人戏弄自己,在那个瞬间,就连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愤怒究竟是因为阿尔弗雷德在拿伊利亚做这么无聊的把戏,还是对自己在看见这个名字的电光石火间产生的那一点可笑的妄念与奢愿。

他甚至第一时间在心里否定了自己,他自嘲地想,你在想什么呢?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觉得幽灵能够复活吗?

然而等他冷静下来,再一次重新阅读那封信时,他却不得不承认,这封信无论措辞还是笔迹,都与伊利亚非常接近,他甚至找出了书柜里过去的信匣对照,他们写到某些词时笔画走向的着力习惯是完全一致的,当他指尖轻颤着将一封伊利亚的信件与这封回信缓缓叠放在一起时,王耀情不自禁地呼吸一滞。

他们落款的名字完全重合。

他靠着椅背,定定地盯着桌上的信。

伊利亚在回信底端写的时间是1919年10月3日的夜晚。

王耀难以置信地再度拿起信,他的动作那么轻,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了起来,像是怕自己的吐息惊扰了它,他轻轻抚过信,动作轻缓地像是第一次牵起恋人的手。

这是一封,他年轻的爱人,在百年前……写给他的信。


那天王耀在桌前坐了很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是收起这封信,结束这场镜花水月的荒诞,让这件事成为伊利亚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不是明知自己无法改变什么,却还是贪心不足。

然而那天夜里,他最终还是提起了笔,一笔一划写下信的抬头:

“致亲爱的伊廖沙:”

他想伊利亚一定为他的冒昧而疑惑和无措,可他只是太过想念。

他太想要再得到伊利亚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封信。


为了掩饰身份,也为了让他阅读方便,王耀全文都使用了俄语回信,他谎称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来自一百年后,感到很神奇也很幸运能与他进行这样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如果他愿意相信自己的话,他很愿意与伊利亚成为朋友。

在写落款时,他犹豫良久,写下了“阿那托利”作为化名*。

也许因为那个人最后倒在最凛冽的寒冬,他才总是下意识地尽自己所能让他见到旭日与朝阳。


他将信一如既往地放在往常的位置上,第二天醒来时,信果然不见了。

王耀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明白伊利亚这时不会太轻松,因为他知道这个阶段苏俄境内正在发生内战,这个新生的政权在当时摇摇欲坠,伊利亚恐怕每日都在奔波中度过,一封百年后的信件在人民的生死与政权的存亡面前实在不值一提。何况跨越时空的交流这个说法听起来也太过匪夷所思,他并不确定伊利亚是否会选择相信自己。

不过没关系。

他一直很有耐心。


他就这样等了下去,等过了秋与冬,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当楼下的第一枝报信的春桃伸进他窗里,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摇欲坠地跌落在他发间时,伊利亚的第二封信出现了。

他先是为自己迟到的回复道歉,说最近实在太忙,无暇回信,就连此刻也是在战壕中借着星光提笔,望他谅解,然后又接着他们上次的话题写了下去。

他对王耀来自未来的身份感到很新奇。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了通信。

伊利亚确实很忙,但只要他有空,即使条件再简陋,他也会提笔给王耀写信,王耀也会尽快回复,渐渐的,他们的交流开始不限于文学,而是有了更深入的探讨和琐碎的分享,伊利亚甚至偶尔会和他分享一些战争中发生的事,他们谈论共产国际和革命局势,对话并不总是温和的,但在激烈的争辩后,他们还是会在信的末尾祝愿对方身体健康——如王耀所料,他们聊得很投缘,成为了亲密的笔友,他在这样的交流中恍惚间回到了那个燃烧着青春与理想的年代,那时世界对于他们来说都那么年轻,笑与歌可以不受拘束地传得那样远。

但在某些方面他们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从不提及未来。

伊利亚偶尔也会对未来世界感到好奇,询问科技的发展,而王耀会给予有限的回答,毕竟他不能影响历史的进程,伊利亚也表示了惊叹和跃跃欲试,但他们从来不说真正的未来——比如伊利亚从不向他询问自己最终能否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王耀也从不主动提及。

他不会向伊利亚剧透他的未来,他知道那要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他正在经历的在王耀的时空里已完结,但在他的时空尚是进行时,伊利亚也并不需要一份来自未来的已定的结果报告来增强他的信心,这是他对伊利亚的尊重,也是对他的信任。


他们的通信就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之久,在某一天的午夜,王耀再一次收到伊利亚的来信时,在读完的那一刻,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到一丝心慌。

他有一种预感。

——他要失去他了。

他抬眼望向时钟,时针正在一点一点向零点推移,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与伊利亚通信的机会了。

——1922年1月,他随瞿秋白一路辗转北上来到圣彼得堡,在彼时北国犹盛的风雪中,他第一次见到伊利亚。

规则不能被破坏,伊利亚无法和两个时空的他同时建立联系,当1922年的他们初见时,2022年的他就该与伊利亚永别了。

王耀心绪难言地拿着那封信,他知道,这将是他收到的,来自伊利亚的最后一封信。

信上他年轻的爱人依然那么热情地畅想着百年后的未来,他依然那么赤诚而勇敢。

他甚至用带着几分天真与稚气的语气问:“你会在未来等我的,对吗?”

从信中抬起眼望向窗外时,王耀甚至觉得,如今这个世界配不上伊利亚如此瑰丽浪漫的想象。

他们依然困囿于这颗小小的蓝星,那个率先飞向宇宙的如星星般璀璨耀眼的人的离开仿佛带走了人类所有对太空的好奇心,他们生活在如此浩淼无垠的宇宙,却斤斤计较得如此卑微而渺小。

人类依然没有摆脱战争与饥饿,星星依然遥远,这些拥有历史上最高科技水平的生物,每天思考的仍然是如何把导弹丢到同类的头上。

王耀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伊利亚这些。

他不忍心告诉他那个未来其实并不如你想的这样美好,更不忍心告诉他,你甚至没能亲眼看见这个未来。

可他在心里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与伊利亚,与自己那来自过去的爱人通信的机会了。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字斟句酌,去委婉地告诉他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时间正在一分一秒过去,马上就是午夜了,王耀依然一笔未动,他焦躁而痛苦地抓着自己散乱的长发,却想不出该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在零点的时钟即将敲醒前,他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拽开抽屉,拿起那枚被他放在抽屉最深处的枫叶书签。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却依然奇迹般,红得如火焰般热烈,仿佛低下头,就能闻到那年秋日北京的寒霜。

枫叶上是他制作书签时恍惚间留下的笔迹——“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他拿起那枚枫叶,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他甚至顾不上自己从前给伊利亚的回信都小心翼翼地使用了俄语,而这枚枫叶上却是汉字,便毫不犹豫地把它放进信封里封好,下一秒,零点的钟声响起,他紧张地看着信封在他眼前消失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脱力地向后靠去。

与我有着共同理想的爱人啊,你能看懂的,对吗。

看懂我坚持的,我相信的,我执着的,我期待的……

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但我依然在沿着你走过的路途走下去,我依然做着那个“天下一家”的梦,我的征程依然是星辰与大海,这条路很难,可我依然在路上,我没有放弃。

请你相信我。

你能懂我的,对吗?


王耀在椅背上靠了许久才坐起身,他拿起信,正准备一如既往地把伊利亚的信放到信匣里收好,在打开书柜前,他却在偶然一瞥间注意到了信的末尾被他漏掉的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他刚才读得太着急,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本身写得匆忙笔迹很浅……总之,王耀漏掉了这句话。

那大概是伊利亚在把信投入信封前又匆匆拿出来写上的,写得很潦草,但依然充盈着饱满而浓烈的热忱,让人一眼看去,就仿佛看见有人站在不远处,眉眼含笑地冲着他挥手,用充满期待的语气大声对他喊——

“我们未来见!”


那一刻王耀突然想起了伊利亚,想起了他那句异常坚定的“我们会成功的。”想起了伊利亚那仿佛透过无数光阴窥见了未来的肯定语气,想起了他说这句话时望向远方仿佛盛着星火的眼睛。

他的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位素未谋面,却终会重逢的故人一般。

有关伊利亚的记忆在瞬息之间复苏,他一生的时间在那一刻如倒置的沙漏般疯狂逆流,很快把他淹没,王耀在那个瞬间突然后知后觉地读懂了伊利亚那时所有看似难以理解的乐观与自信,读懂了他所有郑重得宛如爱语的誓言。

他那时已经知道,一百年后,仍然有人在坚持他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了。

那个这样告诉他的人,是自己。


对于伊利亚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慰的事了。


那一刻,晚来的真相在这封来自百年前的书信里终于揭晓,这个认识让他瞬间就已经红了眼眶,他心绪难言地久久抚摸着那封墨痕淋漓的信,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谁的掌温,他摸过伊利亚写下的每个字,都像是在与他的爱人隔着面纱温柔地挥手,晚风吹过,他低下头,轻轻地吻过伊利亚的署名与那行有关未来的约定,眼泪滑过他的侧脸,唇边却扬起笑意。


我的爱人啊,我们很早、很早就已经见过面了。

早在一百年前……

那个风雪白头的明天。

END



*耀在伊利亚墓前说的那句俄语:骗子。

*耀的化名阿那托利在俄语里意为日出,其实也算是和《列车驶向莫斯科》的联动(那篇里耀遇到的那位摄影师老人也叫阿那托利)

*伊利亚写给耀的最后一封信改写自“苏联人写给一百年后的信”。

*瞿秋白1922年赴苏是参加远东民族大会(这次大会上还见到导师了)

*耀醉后写的那段话出自普希金的《咒语》,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找全诗读一读,耀因醉没有写完的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我依然爱着你,我依然属于你。”他只有在这种时刻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仔细想想,《百年书》这篇我应该已经构思了半年多了。

第一次看到那个苏联人写给一百年后的信眼泪就忍不住,想要为他们写些什么,只是隐隐有了冲动,但构思不是很成熟,也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写,又怕贸然下笔辜负了他们的热望,因此一直搁置了下来。

前不久刚刚读完了乙一的《只有你听到》,好像突然醍醐灌顶,一下子有了灵感,于是写了这样一篇文。

枫叶书签的情节来自之前黑三角的那篇《十年夜雨》,耀在未来寄给苏总的那枚枫叶书签就是1981年他和阿尔在香山捡起但最终没有送出的那一片,在他寄给伊利亚的最后一封信里,他附上了这枚书签。

红叶辗转过百年,他们也算是一起见过了北京的秋天。

他们仍谈不上圆满,但也不算十分遗憾了。

正因为耀寄自未来的信,伊利亚一直到死去,都一直坚信他们共同的理想是会有实现的那天的,他离开时并不绝望,也并不孤独,他失败了,但他们的道路,有人在未来等着他,那个人会带着他们共同的信仰坚定地走下去,直到他们在时间的尽头重逢。

就像雪会消融,春天会来,落下的红旗会化为赤鸟飞向东方。


最后,无奖竞猜,在伊利亚与耀相知相识后,他认出那枚来自未来的枫叶上的笔迹是耀的了吗?

写得很长,感谢你耐心阅读到最后。

评论(53)

热度(1192)

  1. 共13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